方山子的博客

记录成长历程,感悟人生智慧。

烛影摇红

2020-1-15 方山子

十几年前,老城还算是个僻静地方,也还有几分古朴小镇的样子。我大约7 8岁光景,家人商议着送我去学一门乐器。在找找钢琴老师的路上,瞥见了一家民乐店,我便误打误撞学了琴。

老师是个花甲之年的老者,瘦硬面庞,倒也几分威严,言语间却透着温和。

头一堂课,却不教拉弦儿,先讲乐理。老师朗声道,学习要先学根本,否则就是瓶底朝天,本末倒置。于是边讲边画着图示,那字迹也极为端正。讲到兴起处,甚至于以脚点地,示意节奏,很是明了。下了课,老师却留下了我,说,你年纪小,讲的那些又那么枯燥,可听得懂吗?我确实有些基础,这一堂课学的也还算过得去。老师也便放心似的让我走了。

等到上手拉弦儿那一课,老师端正坐定,先挺直了背,端正了姿势,才开口到:古人做音乐,是犹抱琵琶半遮面,也是一样,半遮面。随即又是挨个亲自上手指正。看我年纪小,手也小,又帮我把千斤降了降。

先前的乐理,我倒还有些基础。只是碰了弦儿,因为年纪的缘故,手的力量也不算太大,拉的倒是应了坊间的粗话,刮锅挫锯驴叫唤。

好在老师教导地极耐心,我也愿下功夫。

学的日子长了些,便是愈发熟练,老师对我的夸奖也渐渐多了起来,要求自然也严了起来。

不怕慢,就怕不正确。不要急躁。这就好比一个韬光养晦的过程,别人起始快,根基却不稳,慢拉入手,渐至佳境。这是教快弓时。

手要像扇子,以手腕为轴。这是教揉弦的时候。

不疯魔,不成活,祖师爷的话。

老师时常说。

数年过去,我跟着老师上过大大小小的舞台,甚至还跟着练过几段戏曲。我们的队伍也渐渐发展起来。我不免得意起来。老师像是知道了我的心思,以少有的严肃口吻我说,观众叫好那是人家的戏好,不是你的弦儿好,把弦拉好才是咱们的本分。我便收了几分骄傲。

老师日常是极其温和的,但碰到小师弟叼着棒棒糖弹弦儿,不免也疾言厉色起来。上了台得一心一意,对得起观众,这也是常说的。

我的热情愈发地高了。私下常常找一些陌生曲子拉上两段。

有一次课间休息,我无意中烛影摇红。老师颇为惊奇。我只也坦白是自己私下所学。偶尔听过,觉得喜欢。

看你拉的那么欢快,你知道这曲子讲的是什么吗?老师问道。烛影摇红,讲的就是一个舞女跳舞,看似风光,其实却有着不为人知的苦楚。日寇来袭,风景不殊,正自山河有异。她没有自己真正向往的地方,只有跳舞时她才有片刻欢愉,一旦曲终,又将陷入迷茫。也有人说,烛影是在黑暗中摇曳,显得很是无力,但是又不得不尽力的燃烧自己,把自己的光和热带给别人。“太山坏乎、梁柱摧乎、因以涕下”,烛熄灯灭,一点烛光,怎能撼动黑暗,只是虽千万人吾往矣,知不可为而为之。”

我没料到老师竟说了这么多,原本只是单纯喜欢那三拍子的圆舞曲节奏罢了。没想到曲中竟然有如此多的文章。想来也是,作者刘先生是心系天下之人,又怎会只有如此格局。

老师忽而又问,“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?”

“我?当然是跟着您继续学下去了。”

跟着我迟早有一天是不行。就算你以后进了哪个评戏团,没门户终究是入不了正道的,天津卫一向认门户老理儿,还是上个正经的音乐学院为好。最好的肯定是在北京了,虽然不易,好好练终究还是可以的。

物换星移又是几度秋。师兄弟中有不少人离开了。一问,竟是父母之意,近年来民乐加分政策取消后,不少父母就断了孩子的学习。

老师仍是讲着不疯魔,不成活。可听着他讲的人,却已是稀稀落落。

不疯魔,不成活。可真正疯魔的人又如何能自立于世?近年老师门下弟子诸多,又有多少人是真心迷恋那一缕弦音呢?不过是为了考学、加分诸如此类罢了,前脚的练着,拿到加分以后就把琴束之高阁,有甚者转投他门,学了些歪门邪道,抄起把吉他手指一通乱扫,就自称艺术个性。

我们既是居于人间,便注定要为生计所奔波。老师近年的收入却极为不乐观,现在连琴行的租金都快付不起了。

“我有些后悔当初让你学拉琴了。”一天母亲忽然说。你瞅瞅人家弹钢琴的女孩子多有气质。我却没有争辩哪怕一句。

只是依旧去学琴。昔日的喧闹庭院,如今盛夏却平添寒意。

依旧是师生寥寥几人,曲子还是旧曲。想了良久,我开口道:“老师,我以后还是想继续跟您学……

老师只说,好好去读书吧,考个好大学,找个好工作,多好。至于拉琴,以后难过的时候,能来上一曲就够了。终究不是正业。

我心里只有说不出的辛酸。察觉到老师的话里透着深深的落寞——也许这并不是老师的本意。

在老师身边多年,与其说是学艺,不如说是学做人。老师生不逢时,少年师从音乐名家,一腔热血却败给了那个荒谬的时代,只能委身在老城里做个普通的民乐老师。却也热血难凉,试要让民乐曲艺复兴起来。

到如今,身边知音零落,学生亦少有真爱艺术之人,又教心意如何平?

接下来的时间,没有人再多言一句。只是低头拉着各自的曲子。我却不敢再拉那曲烛影摇红。

那个夏天,老城的小院里,仿佛马缨落尽时,这里就将沦为冷寂的空房。

老师最终搬走了。老伴卧病需要照料,收入也是甚微。偌大的琴行,从此销声匿迹。

我最终也没有选择继续去音乐学院学习。

甚至一赌气整整一年没有碰过弦儿。大概从那时起,一切都开始远去,音乐学院就像小孩子鼻涕泡儿似的,终于在长大成人的时刻碎了。一切就像是每场演出的落幕一般,只是终成绝唱。

年岁渐长,心里的太多想不通,也逐渐明朗了起来。但我不知这是成长,还是妥协。

多年后,我才又一次上了舞台,曲子如旧。烛影摇曳挣扎,舞女还在旋舞,终是烛灭人走。曲中马缨花下的场景又一一浮现,树下仍是威严不失温和的老师,一人一琴,奏着绝世之响。

曲终,前尘影事一一消散,犹如最后的泛音,空灵摇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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